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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日期:2025-12-07 16:58

写作核心提示:
这是一篇关于撰写库房管理简历时应注意事项的文章:
"精炼专业,凸显价值:库房管理简历写作要点"
在竞争激烈的就业市场中,一份精心撰写的简历是您敲开理想公司大门的第一把钥匙。对于库房管理岗位而言,简历不仅要清晰展现您的经验,更要突出您在物料管理、流程优化、效率提升及风险控制方面的专业能力。以下是在撰写库房管理简历时需要注意的关键事项:
"一、 突出核心技能与经验匹配度"
1. "明确目标岗位要求:" 在投递前,仔细研究目标岗位的职位描述(Job Description),了解公司对库房管理者的具体要求,例如:熟悉哪种库存管理系统(如WMS、ERP)、需要处理哪些类型的物料(如电子产品、食品、服装)、对仓库面积或吞吐量的要求等。 2. "匹配核心技能:" 在简历的“技能”或“专业能力”部分,明确列出与库房管理直接相关的技能。这包括: "库存管理:" 库存盘点、库存控制、ABC分类法、需求预测、呆滞料处理等。 "系统操作:" 熟练使用至少一种主流仓库管理系统(WMS)、条形码/二维码扫描技术、ERP系统等。 "流程优化:" 库位管理、收货流程、上架/
很多年后,我再也没见过苏静。但那座三号仓库的铁门,却在我心里沉沉地锁了很多年。
有时候在深夜里,妻子和孩子都睡熟了,我会走到阳台上抽一支烟。城市的光网在脚下铺开,像一片没有回声的海洋,我会毫无征兆地想起那个下午,想起米袋粗糙的麻布质感,和苏静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、被灰尘和寒气包裹住的雪花膏香味。
那段记忆,就像一颗嵌进掌心肉里的石子,平日里感觉不到,但每当生活某个瞬间不经意地按压下去,就会传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痛。
一切,都要从1992年那个临近国庆的、燥热的下午说起。
第1章 九二年的风
1992年的风,闻起来是单位食堂飘出的饭菜香、马路上二冲程摩托车喷出的尾气,以及空气里那股子改革开放初期特有的、混杂着尘土与亢奋的味儿。
那年我二十三岁,刚从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毕业,通过家里的关系,进了市里的粮油总公司。我被分在储运科,成了一个名叫陈默的小科员。这个名字和我的人一样,沉默,不起眼,像办公室里那盆半死不活的吊兰,没人会在意它是不是又黄了一片叶子。
我的上司,就是苏静。
苏静当时应该三十四五岁的样子,是整个公司里为数不多的女科长。她不像别的女同事那样爱扎堆聊天,烫着时髦的卷发,穿着鲜艳的套裙。她总是梳着一个利落的齐耳短发,穿着一身板正的蓝色或灰色的确良工作服,领口的扣子永远扣得一丝不苟。她走路很快,背挺得笔直,手里总是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,脸上没什么表情,像一柄出鞘的、冷冰冰的尺子,精准地丈量着工作中的每一寸规矩。
科里的年轻人都怕她,包括我。我们私下里不叫她苏科长,而是叫她“苏阎王”。因为她对工作的要求近乎苛刻,一份报表,一个小数点错了,她会当着所有人的面,用红笔在上面画一个大大的圈,然后“啪”地一声扔回你桌上,什么话也不说,但那眼神比说一万句批评都让人难受。
我对她,是那种最典型的、初入职场的年轻人对严厉上司的复杂情感——敬畏、疏远,还有一丝不易察官的好奇。我好奇她那张总是紧绷着的脸,在家里会不会笑;好奇她那双总是锐利审视的眼睛,在看自己的孩子时,会不会变得温柔。
那段时间,我正处在人生的一个迷茫期。工作是家里安排的,稳定但乏味,每天就是登记、核对、做报表,一眼能望到退休。我和老家谈了三年的女朋友小琴正闹着不大不小的别扭,她希望我能回去考个公务员,守着她过安稳日子,而我心里却憋着一股劲,总觉得大城市能有机会让我出人头地。这种矛盾拉扯着我,让我在办公室里显得更加沉默寡言。
国庆节前夕,是储运科最忙的时候。各大单位、工厂都要来提货发福利,仓库里的粮食、油品进进出出,账目必须做得清清楚楚。那天下午,临近下班,会计科那边突然打来电话,说三号仓库的一批大米账目对不上,差了十几袋。
电话是苏静接的。我看见她眉头紧锁,听着电话,只“嗯”了几声,然后“知道了”三个字就挂断了。
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,所有人都看着她。王姐是个热心肠的快嘴,试探着问:“苏科长,账出错了?”
苏静没看她,目光扫了一圈,最后落在我身上。“陈默,你跟我去一趟三号库,重新盘点一下。”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三号库在单位最偏僻的角落,又大又旧,平时除了库管老李,基本没人去。而且天快黑了,这个时候去盘点,意味着我的晚饭和晚上的休息时间都泡汤了。但我不敢有任何异议,立刻站起来,大声应道:“好的,苏科长。”
其他同事都投来同情的目光,有人已经开始悄悄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。我跟在苏静身后,闻着她走过时空气中留下的一丝淡淡的雪花膏味,心里有点忐忑,又有点说不清的期待。忐忑的是怕盘点再出什么差错,被她训斥;期待的,或许是这种和“苏阎王”独处的机会,能让我看到她不同于办公室里的另一面。
去仓库的路上,我们一前一后走着,隔着三四步的距离。秋天的风已经有了凉意,吹起地上的落叶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。苏静依然走得很快,高跟鞋敲在水泥地上,发出清脆而规律的“嗒、嗒”声,像节拍器一样敲打着我的神经。
“你和小琴,最近怎么样了?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。
我愣住了,没想到她会问这个。关于我和小琴的事,我只和办公室里关系最好的大军提过一嘴,不知道怎么就传到她耳朵里了。我有些窘迫,支支吾吾地:“还……还行,就那样。”
“什么叫就那样?”她放慢了脚步,转过半个身子看我,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严厉,反而带着一种探究,“年轻人谈恋爱,要么好,要么不好,没有‘就那样’的。是不是想分手,又下不了决心?”
她的话像一把锥子,精准地扎在我心里的痛点上。我顿时涨红了脸,不知道该怎么。在苏静面前,我感觉自己像个被看穿了所有心思的透明人,所有的伪装和挣扎都显得那么可笑。
她看着我的窘态,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,像一个将要浮现却又被强行压下去的笑容。她转回头去,继续往前走,淡淡地说:“工作是工作,生活是生活。工作上的事,脑子要清楚;生活上的事,心里更要清楚。稀里糊涂的,两头都干不好。”
这几句话,不像上司对下属的教导,反倒像个姐姐对弟弟的提点。我心里一热,之前对她的畏惧感消散了不少。我快走几步,跟上她的步伐,低声说:“谢谢苏科长,我记住了。”
她没再说话。我们很快就到了三号仓库。库管老李正锁门准备回家,看到我们,一脸惊讶:“苏科长,陈默,你们怎么来了?”
“账不对,我们来复盘一下。”苏静言简意赅。
老李一拍脑门:“哎哟,瞧我这记性!今天下午锁坏了,我跟后勤报修了,他们说明天才能来人。这门现在只能从外面锁,从里面关不上。你们进去盘点,我得在外面给你们守着,不然风一吹,门自己合上了,就麻烦了。”
“行,那你辛苦一下,我们尽快。”苏静说着,率先走了进去。
我跟在她身后,一脚踏入仓库,一股混合着麻袋、灰尘和陈年谷物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。仓库里光线很暗,只有几扇高高的、布满灰尘的窗户透进一点昏黄的暮色。一排排的米袋、面粉袋堆得像小山一样,高耸入顶,在幽暗的光影里,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。
我和苏静打开手电筒,开始从货架最里面一排盘点。她拿着账本,我负责清点数目,然后向她汇报。整个过程,我们几乎没有交流,只有我报数的声音和她用笔在纸上划动的“沙沙”声,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,天色彻底黑了。仓库里越来越冷,我只穿了一件薄衬衫,冻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。
“冷了?”苏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。
“有……有点。”我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胳膊。
她把手电筒的光照向墙角,那里挂着两件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,是给仓库工人预备的。她说:“去穿上一件。”
我拿了一件披在身上,一股浓重的樟脑丸味道,但确实暖和多了。我看到苏静也裹紧了身上的外套,她的脸色在手电筒的光下显得有些苍白。
大概一个多小时后,我们终于盘点完了。数目不多不少,正好。看来是会计科那边搞错了。
“走吧。”苏静合上账本,语气里透着一丝疲惫。
我们走到门口,我习惯性地喊了一声:“李师傅,我们好了!”
没有回应。
我又大声喊了几遍,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我们的回声在仓库里飘荡。我心里一沉,有种不好的预感。苏静也皱起了眉头,她走上前,用力推了推那扇沉重的铁门。
铁门纹丝不动,只发出“哐当”一声沉闷的巨响,然后是从外面传来的铁锁链碰撞的声音。
我们被锁在里面了。
第2章 铁门之后
那一瞬间,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铁门被锁死的闷响,像一把重锤,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。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仓库里那股陈旧的谷物气味,此刻闻起来竟有了一丝绝望的味道。
“李师傅!老李!开门!”我疯了似的冲过去,用拳头使劲捶打着冰冷的铁门,手背砸在粗糙的铁皮上,传来一阵阵钝痛。除了“砰砰”的巨响和自己的回声,外面没有任何回应。
苏静比我冷静得多。她走到门边,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,然后用手电筒仔细检查门缝和锁孔。她的动作很镇定,没有一丝慌乱,仿佛眼前不是什么紧急情况,只是工作中的又一个需要解决的难题。
“别喊了。”她开口,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异常清晰,“他肯定走了。”
“走了?他不是说在外面等我们吗?”我停下捶门的手,难以置信地看着她。
“可能是有什么急事,也可能是忘了。”苏静的语气很平淡,听不出什么情绪,“老李这人,工作一向马虎,不然也不会出账目对不上的事。”
她的冷静让我感到一丝羞愧,也让我稍微安定了一些。我停止了无谓的叫喊,学着她的样子,开始思考对策。
“那……那我们怎么办?”我问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能察觉到的颤抖。
“等。”她只说了一个字。
“等?”
“对,等。”她用手电筒扫视了一圈这个巨大的、像洞穴一样的空间,“这里是单位,不是荒郊野外。明天一早,肯定会有人来开门。现在是晚上,外面不会有人经过,我们喊破喉咙也没用。”
她的话很有道理,像一盆冷水,浇灭了我心中那股焦躁的火焰。我颓然地靠在铁门上,感受着从门上传来的刺骨寒意。秋夜的仓库,温度降得很快,即使穿着军大衣,也抵挡不住那股从四面八方渗进来的阴冷。
苏静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角落,从货架上抽了两条闲置的麻袋铺在地上,然后坐了下来。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,对我说:“过来坐吧,站着更冷。”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走了过去,在她旁边坐下。我们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,这是一个安全又礼貌的距离。黑暗中,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雪花膏味,混杂着麻袋和灰尘的味道,形成一种奇怪的气息。
沉默。漫长而又尴尬的沉默。
我们唯一的照明,就是两支手电筒。为了省电,我们商量好轮流开,一次只开一支。昏黄的光柱在黑暗中划出一小片可见的区域,光圈之外,是无边无际的、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。那些堆积如山的米袋和面粉袋,在光影的晃动下,轮廓变得狰狞而诡异。
“你……你不怕吗?苏科长。”最终,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。我实在无法想象,平时在办公室里雷厉风行的“苏阎王”,在这种环境下,内心会是怎样的。
她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,过了一会儿才:“怕有什么用?工作这么多年,遇到的麻烦事多了,怕解决不了问题。”她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叫我苏静吧,或者叫我静姐也行。现在不是在办公室。”
“静……静姐。”我有些别扭地叫了一声。这个称呼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,让我感觉不再是面对一个威严的上司,而是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普通女性。
“嗯。”她应了一声,声音很轻。
我们又陷入了沉默,但这次的气氛似乎没有那么紧张了。我能感觉到,我们都在努力适应这个突如其来的、被剥离了所有社会身份和职场规则的密闭空间。在这里,没有科长和科员,只有两个被困在一起的、需要共同面对困境的男人和女人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,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一样难熬。我的肚子开始“咕咕”叫,才想起晚饭还没吃。我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,希望声音能小一点。
黑暗中,传来苏静的一声轻笑。“饿了?”
“嗯,有点。”我的脸有些发烫。
“我也饿了。”她说。
这句简单的话,让我心里涌起一股奇妙的共鸣。原来,“苏阎王”也会饿,也会冷,也会被困住。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,她和我一样,是个普通人。
她站起身,用手电筒四处照射。“我记得这边好像有一箱给值夜班工人备的饼干。”她一边说,一边朝仓库深处走去。
我也赶紧站起来跟上。我们在一个货架的底层找到了那个纸箱,上面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。打开一看,里面是几包压缩饼干,还有两瓶积满灰尘的橘子味汽水。在当时的情境下,这简直就是山珍海味。
我们回到原来的角落坐下,分着吃了饼干。饼干又干又硬,没什么味道,但此刻却能带来巨大的满足感。我拧开一瓶汽水递给她,她接过去,喝了一小口。
“这汽水,估计都过期了。”她笑着说,那笑容在手电筒昏黄的光线下,显得格外柔和,像一朵在黑夜里悄然绽放的花。
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笑容。在办公室里,她的嘴角最多是礼貌性地向上弯一下,而此刻,她是真的在笑,眼睛里都闪着光。我看得有些呆了。
“看什么?”她察觉到我的目光。
“没……没什么。”我赶紧低下头,喝了一大口汽水,冰凉的液体带着一股廉价的甜味滑入喉咙,也让我混乱的心跳平复了一些。
吃完东西,困意开始袭来。仓库里的温度越来越低,我把军大衣裹得更紧了,还是觉得冷。我看到苏静抱着膝盖,身体微微发抖。她的工作服毕竟太单薄了。
“静姐,要不……你穿我这件军大衣吧,我年轻,扛得住。”我说。
她摇了摇头:“不用,你也穿着吧。两个人冻感冒了,明天更麻烦。”
她说着,站起身,朝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米袋走去。“站着不动更冷,我们把这些米袋挪一下,弄个窝出来,靠在一起能暖和点。”
这是个好主意。我立刻来了精神,和她一起开始搬米袋。一个米袋大概有一百斤重,我一个大小伙子搬起来都费劲,没想到苏静一个女人,竟然也使得上力气。她不像我一样用蛮力,而是很巧妙地利用身体的重心和杠杆原理,一推一拖,就把米袋挪动了位置。
我们合力搬了十几袋米,在墙角围出了一个L形的、像沙发一样的“窝”。然后又在地上铺了几层厚厚的麻袋,形成一个简陋的床铺。
忙完这一切,我们都出了一身薄汗,身上暖和多了。我们靠着米袋坐下来,后背紧贴着粗糙而厚实的麻布,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、被包裹起来的安全感。
“这样好多了。”苏静长出了一口气,声音里带着一丝满足。
我们并排坐着,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。距离太近了,我能清晰地闻到她头发上的洗发水味,还能感觉到她身体散发出的热量。我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。我悄悄地挪动了一下身体,想拉开一点距离,但又怕这个动作显得太刻意。
就在这时,苏静忽然转过头,看着我。手电筒放在我们中间的地上,光线从下往上照着她的脸,让她的五官轮廓显得格外分明,也让她的眼神显得幽深莫测。
她的身体向我这边倾斜过来,一股温热的气息扑在我脸上。
然后,她伸出手,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,用力一拉,将我推倒在身后的米袋上。我猝不及防,整个人向后倒去,后背陷进了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米堆里。
我彻底懵了,心脏狂跳,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我瞪大眼睛看着她,她俯下身,双手撑在我身体两侧,将我笼罩在她的阴影之下。
仓库里死一般寂静,我只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。
她的脸离我那么近,我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眼角的几丝细纹。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,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,有疲惫,有自嘲,还有一种豁出去的疯狂。
她俯下头,在我耳边,用一种极低、极轻,却又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,一字一句地说道:
“陈默,这下……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了。”
第3章 米袋上的低语
那句话,像一根烧红的钢针,瞬间刺入我的耳膜,烫得我整个大脑都停止了运转。
“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”
这句带着几分戏谑、几分绝望、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的话,从我的女上司,从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“苏阎王”口中说出来,其冲击力不亚于一颗炸雷在我耳边响起。
我僵在米袋上,一动也不敢动。身体的感官被无限放大,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米粒透过麻袋传来的、细碎而坚硬的触感,鼻腔里充满了她身上那股混合着雪花膏和灰尘的独特气息,而我的耳朵,则被她温热的呼吸撩拨得又痒又麻。
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,那双在办公室里总是闪烁着锐利光芒的眼睛,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水雾,迷离而又脆弱。手电筒的光从下往上,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。
时间仿佛被拉成了一条无限长的丝线,缠绕着我们,让人窒息。
“静……静姐,你……”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却干涩得像是从沙地里挤出来的一样。我想问她这是什么意思,想问她是不是喝多了,但仓库里连一滴酒都没有。
她没有我,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我,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。我从那双眼睛里,看到了疲惫,看到了挣扎,甚至看到了一丝……委屈。那种感觉,就像一个一直穿着坚硬铠甲的战士,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,终于卸下了所有防备,露出了里面早已伤痕累累的血肉。
我的心,莫名地被刺痛了一下。
那一刻,所有的恐惧、紧张和旖旎的猜想都烟消云散了。我不再把她看作一个行为诡异的女上司,而是把她看作一个和我一样,被困在这无边黑暗中,内心充满无助的普通女人。
她俯视着我,我仰视着她。我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,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。她是我的科长,一个有夫之妇,一个在事业上比我成功太多的前辈。而我,只是一个初出茅庐、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清楚的毛头小子。我们之间,横亘着身份、年龄、阅历的巨大鸿沟。
但在此刻,在这被世界遗忘的仓库里,所有的鸿沟似乎都被黑暗填平了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是一分钟,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长。她眼中的那团迷雾,渐渐散去,重新凝聚成一种清明,但那清明里,却带着一种深深的自嘲和悲哀。
她缓缓地直起身子,从我身上移开,重新坐回我旁边的位置,然后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。
我听到一声极轻的、压抑的叹息,像一片羽毛,轻轻地落在我的心上。
我从米袋上坐起来,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衣服,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不止。仓库里再次陷入了死寂,但气氛却和之前完全不同了。那层隔在我们之间的、名为“上下级关系”的薄冰,已经被她刚才那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彻底击碎了。冰面之下,是汹涌的、不知会流向何方的暗流。
“对不起。”她闷闷的声音从膝盖间传来,“吓到你了吧?”
“没……没有。”我撒了谎。怎么可能没被吓到。
她抬起头,用手搓了搓脸,像要把某种情绪从脸上抹去一样。她看着我,苦笑了一下:“我刚才,是不是挺像个疯子的?”
我不知道该怎么,只能沉默。
她也没指望我,自顾自地说了下去,声音很低,像是在对我说话,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:“有时候,我真想找个这样的地方,一个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,一个叫天天不应、叫地地不灵的地方,就这么待着,什么都不用想,什么都不用管……”
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,那种疲惫,和我认知中那个永远精力充沛、雷厉风行的苏科长,判若两人。
“是不是觉得很奇怪?”她转头看我,手电筒的光映着她的侧脸,“在单位,我是你们的苏科长,是领导眼里的得力干将,是人人都要敬三分的‘苏阎王’。回到家,我是我丈夫眼里的好妻子,是儿子眼里的好妈妈,是公婆眼里的好儿媳。所有人都觉得我过得很好,很风光。可是陈默,你知道吗?我没有一天,是为自己活着的。”
我静静地听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这是我第一次,窥见到她坚硬外壳下的内心世界。那个世界,和我幻想的完全不一样,没有鲜花和掌声,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枷锁。
“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陀螺,”她继续说,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的黑暗,“每天都有一根无形的鞭子在后面抽我,让我不停地转,不能停。工作上,我是个女人,想坐稳这个位置,就要比男人付出双倍的努力,不能有丝毫差错。生活上,我丈夫是大学老师,清高,自尊心强,看不起我这个搞粮油的‘俗人’,在家里什么事都不管,觉得照顾家庭是女人的天职。我每天下班,还要买菜做饭,辅导孩子功课,伺候公婆……”
她的话语很平淡,没有控诉,没有抱怨,只是一种近乎麻木的陈述。但正是这种平淡,才更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。我仿佛能看到,一个女人,白天在单位里披荆斩棘,晚上回到家,又要一头扎进柴米油盐的琐碎里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所有的棱角和梦想,都被这无休止的“陀螺”生活磨得干干净净。
“刚才把你推倒,是我不对。”她深吸了一口气,似乎想结束这个话题,“我就是……突然觉得很累,很想放纵一下,想看看如果我做一件出格的事,会怎么样。结果,还是什么都没怎么样。”
她的脸上,又浮现出那种自嘲的笑容。
我看着她,心里五味杂陈。那个在我眼中高高在上、无所不能的女上司形象,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、孤独而又脆弱的女人。
“静姐,”我鼓起勇气,轻声说,“其实,你已经很了不起了。”
她愣了一下,看着我。
“真的。”我迎着她的目光,认真地说,“我刚来单位的时候,什么都不懂,是你手把手教我做报表,虽然你很严厉,但我知道,你是真心想让我学到东西。科里的人都怕你,但也都服你,因为你做事最公道,能力最强。你……你是我见过的,最厉害的女人。”
这些话,是我憋在心里很久的真心话。我一直觉得,“苏阎王”这个外号对她不公平。她的严厉,背后是对工作的负责;她的不苟言笑,背后是她承担的巨大压力。
苏静定定地看着我,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。过了很久,她才把目光移开,投向远处的黑暗。
“谢谢你,陈默。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好多年了,没人跟我说过这些话。”
那一刻,仓库里的寒意似乎消散了一些。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,也随之融化了。我们开始聊天,聊我的家乡,聊我的女朋友小琴,聊我的迷茫和梦想。她则像一个耐心的倾听者,偶尔会给我一些建议,那些建议,不再是上司式的指导,而是朋友式的分享。
原来,她也曾有过文学梦,年轻时也爱写诗;原来,她最喜欢的食物不是什么山珍海味,而是路边摊的一碗馄饨;原来,她儿子最怕的不是她,而是他那个不苟言笑的爸爸。
我们聊了很多很多,仿佛要把积攒了很久的话,都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夜晚倾诉干净。我发现,我们之间,其实有很多共同点。我们都是那种习惯把心事藏在心里,用坚硬的外壳来保护自己的人。
不知道聊了多久,我们都累了。困意像潮水一样涌来。
“睡吧。”她说,“靠着我,能暖和点。”
这一次,我没有犹豫。我向她那边挪了挪,将头轻轻地靠在了她的肩膀上。她的肩膀很瘦,有些硌人,但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。
我能闻到她发间的清香,能感觉到她平稳的呼吸。在无边的黑暗和寂静中,这种生命的气息,是唯一的慰藉。
我闭上眼睛,很快就睡着了。这是我进入粮油公司以来,睡得最安稳的一觉。
在梦里,我没有梦见捶打冰冷的铁门,也没有梦见女朋友小琴的指责,我梦见了一片温暖的、无边无际的米海,而我,就像一叶小舟,在上面安然漂浮。
第4章 苏静的往事
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,只感觉像是沉入了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深海。当我醒来时,是被一阵细微的啜泣声惊醒的。
那声音很轻,很压抑,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。
我猛地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还靠在苏静的肩膀上,身上还多了一件她的外套,带着她温热的体温。而那啜泣声,正是从我头顶上方传来的。
我悄悄抬起头,借着手电筒微弱的余光,看到苏静正抱着膝盖,身体微微颤抖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无声地滑过她的脸颊。
她哭了。
那个在单位里永远坚强得像一块铁板的女人,那个刚才还和我谈笑风生的女人,此刻,却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。
我的心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又酸又疼。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,才会让她在这样一个深夜里,卸下所有伪装,哭得如此伤心。
我没有出声,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,生怕打扰到她这难得的情绪宣泄。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,第一次感觉到,一个人的眼泪,可以如此沉重。
过了很久,她的哭声渐渐停了,只是偶尔还会抽噎一下。她似乎察觉到我醒了,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背胡乱地抹了抹脸。
“吵醒你了?”她声音沙哑地问。
“没有。”我坐直身体,把外套还给她,“静姐,你……没事吧?”
她摇了摇头,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“没事,就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。”
仓库里又恢复了安静。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,一旦被打开了缺口,就再也关不上了。比如,一个人的心门。
“你想听个故事吗?”她忽然问。
我点了点头。
于是,在那个被世界遗忘的仓库里,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秋夜,苏静给我讲了她的故事。一个关于她,关于她丈夫老周,关于她那段外人看来光鲜亮丽,实则早已千疮百孔的婚姻的故事。
苏静和她丈夫周文轩是大学同学。周文轩是中文系的才子,会写诗,会弹吉他,是当年校园里的风云人物。而苏静,只是一个来自小县城的、成绩优异但相貌平平的普通女孩。他们的相遇,像所有俗套的爱情故事一样,始于一场校园文学社的活动。周文轩的才情和浪漫,像一道光,照亮了苏静灰色的青春。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。
为了追上他的脚步,苏静拼命地读书,学着写诗,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。毕业后,周文轩留校当了老师,而苏静,为了能留在这个城市,进了这家粮油公司,从最基层的仓库管理员做起。
他们的婚姻,起初是甜蜜的。周文轩依旧浪漫,会在结婚纪念日给她写诗,会在她生日时弹吉他唱歌给她听。苏静以为,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。
然而,生活终究不是诗。当爱情落到柴米油盐的现实里,所有的浪漫都开始褪色。
周文轩是个典型的文人,清高,不食人间烟火。他看不起苏静的工作,觉得整天和米面油打交道“俗气”,配不上他这个大学老师。他从不关心家里的开销,从不做任何家务,觉得那些都是女人的事。他所有的精力,都放在了他的学术研究和风花雪月上。
而苏静,却在现实的泥潭里摸爬滚打。她工作努力,一步步从仓库管理员做到了科长的位置。她用自己微薄的工资,支撑着这个家的开销,照顾着双方的父母,抚养着他们的儿子。
“你知道吗,陈默。”苏静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把小锤子,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,“我们刚结婚的时候,住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,十几平米的小屋,连个独立的厨房都没有。冬天没有暖气,我怀孕的时候,手脚都生了冻疮。他呢?他还在抱怨屋子太小,影响了他写论文的灵感。”
“后来,我们分了房子,条件好点了。我以为日子会好起来。可是,我们的心,却离得越来越远了。”
苏静说,周文轩开始越来越多地参加各种笔会、沙龙,和他的那些“文友”们彻夜长谈。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,有时候甚至夜不归宿。他对苏静,也越来越冷淡,两人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。他不再为她写诗,吉他也蒙了厚厚的灰。
“最让我受不了的,是他的精神。”苏静说到这里,声音开始颤抖,“他有一个红颜知己,是他们系里一个年轻的女老师。他们一起讨论文学,一起看画展,一起喝咖啡。他说他们之间是纯洁的友谊,是灵魂伴侣。可是,一个男人,把他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另一个女人,留给妻子的,只有冷漠和不耐烦,这叫什么?”
我能想象到那种痛苦。那种你为之付出一切的家,在对方眼里,却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旅馆。那种你深爱的人,他的心,却在为另一个人跳动。
“我跟他吵过,闹过,甚至想过离婚。”苏静的眼泪又流了下来,“可是,我能离吗?孩子怎么办?父母怎么办?单位里的人会怎么看我?在那个年代,一个离了婚的女人,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。”
“所以,我只能忍。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里,我想证明给他看,我苏静不是一个只会围着锅台转的俗气女人,我也可以有自己的事业,我也可以做得很好。我拼命地工作,加班,对自己狠,对下属也狠。慢慢地,我就成了你们口中的‘苏阎王’。”
她转过头,看着我,泪眼婆娑。“陈默,你现在明白了吗?我不是天生就这么冷漠,这么不近人情。是生活,把我逼成了这个样子。我用坚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,因为我害怕,我怕一旦软弱下来,就会被那些无处不在的失望和痛苦彻底吞噬。”
听完她的故事,我沉默了很久。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。任何语言,在这样沉重而真实的痛苦面前,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我只是伸出手,轻轻地,握住了她冰冷的手。
她的手很瘦,指节因为常年做家务而有些粗糙。被我握住的那一刻,她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,但随即,又放松了下来。她没有抽回手,只是任由我这么握着。
我们没有再说话,只是静静地坐着,在黑暗中,通过手掌的温度,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安慰和支持。
那一刻,我心里对她所有的敬畏、好奇和暧昧的遐想,都化为了一种深深的怜惜和理解。我理解了她为什么总是那么严肃,理解了她为什么对工作如此苛刻,也理解了她刚才那个看似疯狂的举动背后,所隐藏的巨大孤独和绝望。
她不是“苏阎王”,她只是一个被生活伤透了心的、名叫苏静的女人。
天,在不知不觉中,开始亮了。
一线微弱的晨光,从仓库高高的窗户里透了进来,给黑暗的仓库镀上了一层灰白色的轮廓。那些堆积如山的米袋,也露出了它们本来的面目,不再像黑夜里那么狰狞。
新的一天,要来了。
我们几乎是同时松开了手,仿佛那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。昨夜的黑暗,是属于苏静和陈默的;而即将到来的白天,我们又要变回那个苏科长和她的下属小陈。
我们站起身,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。一夜未眠,两个人都显得有些憔悴。苏静的眼睛有些红肿,但她的眼神,却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和冷静。
她走到门口,听了听外面的动静。
“应该快有人来了。”她说。
我们默默地收拾好地上的麻袋,把那两件军大衣重新挂回墙上,抹去了我们在这里存在过的所有痕迹。仿佛只要这样做,昨晚发生的一切,就真的可以像一场梦一样,烟消云散。
但我们心里都清楚,有些东西,一旦发生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第5章 一墙之隔
“哐当——哗啦——”
上午八点多,铁门外传来一阵钥匙和锁链碰撞的巨响,紧接着,那扇囚禁了我们一夜的沉重铁门,在一声刺耳的“吱呀”声中,被缓缓拉开。
刺眼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,我和苏静都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眼睛。
门口站着一脸惊慌的库管老李,他身后,还跟着几个我们科室的同事,包括爱打听的王姐和我的好友大军。他们每个人的脸上,都写满了震惊、担忧和掩饰不住的好奇。
“哎呀!苏科长!陈默!你们……你们怎么在里面?!”老李的声音都变了调,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,“我……我昨天家里临时有点急事,走得匆忙,我以为你们早出来了……我我我……”
他语无伦次,急得满头大汗。
苏静已经完全恢复了“苏科长”的状态。她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,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老李,语气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:“老李,你这是严重的失职。报告我会亲自写,你自己去跟分管领导解释吧。”
老李的脸瞬间垮了下来,像泄了气的皮球。
王姐她们则围了上来,七嘴八舌地问着。
“科长,你们没事吧?在里面待了一晚上,肯定冻坏了吧?”
“就是啊,陈默,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?是不是生病了?”
“到底怎么回事啊?老李也太不靠谱了!”
面对同事们潮水般的关心(或许更多是八卦),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脑子里乱成一团。阳光照在身上,本该是温暖的,我却觉得浑身发冷。仓库里那个黑暗、私密、只属于我和苏静两个人的世界,被这扇打开的大门和门外众人的目光,冲击得支离破碎。
一墙之隔,两个世界。
墙内,我们是相互取暖、坦诚相待的苏静和陈默。墙外,我们又变回了等级森严的苏科长和小陈。这种身份的瞬间切换,让我感到一种巨大的、无所适从的割裂感。
苏静显得比我从容得多。她只是淡淡地对众人说:“没什么大事,就是个意外。我和陈默都很好,谢谢大家关心。现在都回到工作岗位上去吧。”
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天然的权威,众人立刻噤声,不敢再多问。
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出仓库,重新沐浴在阳光下。我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,感觉像是重获新生。但当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洞穴般的仓库门口时,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。
回到办公室,整个科室的气氛都变得很诡异。大家都在假装正常工作,但交换的眼神和压低的私语,都像一根根看不见的针,扎在我的背上。我和苏静被关在仓库一夜的事,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池塘,激起的涟漪,正在以不可控制的速度扩散。
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,试图集中精神看文件,但脑子里全是昨晚的画面:她俯在我身上时灼热的呼吸,她在黑暗中压抑的哭泣,还有我们紧握在一起的手……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,在我脑中反复播放。
我偷偷抬眼看了一眼苏静的办公室。她的办公室是玻璃隔断的,我能看到她正坐在办公桌后,低着头,专注地批阅文件,和平时没有任何两样。仿佛昨晚的一切,真的只是一场不真实的梦。
可是,我的身体还残留着记忆。肩膀上似乎还留着她头靠过的重量,手心里似乎还留着她手掌的温度。
中午去食堂吃饭,大军特意端着餐盘坐到我旁边。他是我在单位里唯一的朋友,我们年龄相仿,又都是外地人,所以关系很铁。
“默子,你老实跟我说,昨晚到底怎么回事?”他压低声音,一脸八卦地问,“你和‘苏阎王’……没发生点什么吧?”
“能发生什么?就是被锁在里面,冻了一晚上。”我心虚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,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“真的假的?”大军一脸不信,“孤男寡女,共处一室,还是跟苏阎...哦不,苏科长那样的……啧啧,那可是咱们公司有名的高岭之花啊。你小子,艳福不浅啊。”
他的话像一根刺,扎得我心里很不舒服。在他们眼里,昨晚发生的一切,不过是一段可以用来调侃和想象的桃色新闻。他们不会知道,在那间冰冷的仓库里,一个女人曾经怎样卸下伪装,袒露了她所有的脆弱和伤痛。
“别胡说!”我有些恼怒地打断他,“静姐……苏科长她不是那样的人。”
大军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,愣愣地看着我。“嘿,你小子怎么还急了?开个玩笑嘛。不过,你居然叫她‘静姐’?你们这关系,发展得够快的啊。”
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,脸上一阵燥热,赶紧埋头吃饭,不再理他。
下午,关于我和苏静的流言蜚语,已经开始在公司里流传。我甚至在去洗手间的时候,听到隔壁部门的两个人在议论。
“听说了吗?储运科的苏科长,和她手下一个新来的大学生,在仓库里待了一晚上。”
“真的假的?苏科...长平时看着挺正经的啊。”
“谁知道呢。男人嘛,都一个样。再说那个小伙子,长得白白净净的,嘴再甜一点……”
后面的话我没再听下去,只觉得一股怒火和屈辱感直冲头顶。他们不仅在玷污苏静,也在侮辱我。更让我感到无力的是,对于这些流言,我无法辩解。因为我们确实在仓库里待了一夜,这是事实。而事实背后的真相,却没有人关心。
我开始刻意地躲着苏静。在办公室里,我尽量不去看她的方向;在走廊里遇到,我也只是低着头,匆匆说一句“苏科长好”就赶紧走开。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。我们之间的关系,因为那个夜晚,变得异常尴尬和复杂。我们不再是单纯的上下级,也成不了朋友,更不可能是流言中揣测的那种关系。我们被卡在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。
苏静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躲闪。她没有说什么,只是在工作中,对我的要求比以前更加严格了。一份我自认为做得完美的报表交上去,她总能从里面挑出一些格式或者用词上的小毛病,让我反复修改。
科里的同事都看在眼里,王姐悄悄对我说:“陈默,你是不是哪里得罪苏科长了?她最近怎么老是针对你?”
我只能苦笑。我知道,她不是在针对我。她是在用这种方式,重新在我们之间建立起那道名为“规矩”和“距离”的墙。她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,也告诉我们自己,仓库里的那个夜晚,什么都没有发生,我们之间,依然是那个严厉的科长和她手下那个需要被时时敲打的科员。
我理解她的做法,甚至有些感激。但心里,却有一丝说不出的失落。
那个会哭、会笑、会说心里话的苏静,好像又被她自己亲手锁回了那个黑暗的仓库里。而我,只能站在门外,和所有人一样,看着那个重新穿上铠甲的、无坚不摧的“苏阎王”。
第6章 寄不出的信
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和暗流涌动中,一天天过去。
公司里的流言蜚语,像夏天的蚊子,嗡嗡作响了一阵子,没有得到任何新的“养料”,也就渐渐平息了下去。我和苏静之间,也形成了一种新的、心照不宣的默契。在公开场合,我们是全公司最标准的上下级,她对我要求严苛,我则对她毕恭毕敬。没有任何人,能从我们的言行举止中,看出丝毫的异样。
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,有些东西,已经永远地改变了。
比如,在开会时,我的目光会不受控制地在她脸上多停留几秒,我会从她紧锁的眉头里,猜测她是不是又和丈夫吵架了;比如,当她偶尔因为低血糖而脸色发白时,我会悄悄地把一颗糖果放在她办公桌的文件下面;再比如,当我看到她在办公室加班到很晚,我会默默地把楼道里的灯打开,直到看见她办公室的灯熄灭,才转身离开。
这些,都是我一个人的秘密。我不知道她是否察觉,也不知道她察觉后会作何感想。我只是,忍不住地想对她好一点。
而她,也用她自己的方式,回应着这份默契。她会以“锻炼新人”的名义,把一些能出成绩、长见识的重要任务交给我;她会在我写的报告上,用红笔细致地标出修改意见,那些意见,不仅仅是针对工作本身,更多的是在教我如何思考问题,如何站在更高的角度看问题。
我们就像两只小心翼翼的刺猬,既想靠近取暖,又怕身上的刺伤害到对方,只能保持着一个微妙而安全的距离。
这段时间,我和老家的女朋友小琴的矛盾,也愈演愈烈。我们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,她哭着指责我变了心,说我被大城市的繁华迷了眼,不再是以前那个淳朴的陈默了。
我无力辩解。我的确变了,但不是因为城市的繁华,而是因为那个仓库里的夜晚。那晚之后,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,看到了一个女人所能承受的坚韧和苦难。相比之下,我和小琴之间那些关于“回不回老家”的争吵,显得那么幼稚和微不足道。
我的内心世界,已经变得复杂,而小琴,还停留在那个非黑即白的简单世界里。我们之间的鸿沟,越来越大。
一个周末的晚上,我一个人在宿舍里喝了点闷酒。酒精上头,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情绪,像潮水一样翻涌上来。我想起了苏静在仓库里无声的眼泪,想起了她那句“我没有一天,是为自己活着的”,想起了她被生活磨砺得伤痕累累却依然挺直的背影。
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攫住了我。我拿出纸和笔,想给小琴写一封信,我想告诉她,我为什么会变,我想让她理解我现在的困惑和挣扎。
我提笔写道:“小琴,见信如晤。”
但接下来,我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。我该怎么说?难道告诉她,我和我的女上司被困在仓库一夜?告诉她,我看到了她不为人知的脆弱,甚至握了她的手?告诉她,我开始同情她,理解她,甚至……关心她?
这些话,无论我用多么纯洁的语言去描述,在小琴看来,都只会是背叛的证据。她不会理解苏静的痛苦,只会觉得我在为自己的变心找借口。
我痛苦地抓着头发,在纸上胡乱地画着。最终,我还是写了下去。但我写的,不再是给小琴的信,而是一封永远也寄不出去的信。收信人,是那个只存在于仓库里的、真实的苏静。
“静姐:
你好。
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你。我知道,走出那间仓库后,我就该忘了这个称呼,忘了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。可是,我忘不了。
我总是在想,那天晚上,如果被困在里面的不是我,而是科里的任何一个其他人,你会不会也说出那些话,会不会也流下那些眼泪?我想,大概是不会的吧。或许,正因为我是陈默,一个在你眼中没什么威胁、甚至有些木讷的年轻人,你才会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,卸下所有的防备。
我很庆幸,那个人是我。
那晚之后,我才真正开始理解‘生活’这两个字的重量。以前,我总觉得自己的烦恼是天底下最大的烦恼,为了工作和爱情,整日愁眉不展。但听了你的故事,我才发现,我的那些烦恼,是多么的轻飘飘。
你就像一棵树,深深地扎根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,你把所有的养分都给了你的家庭,你的孩子,你的工作,却忘了给自己留一点。你把所有的枝繁叶茂都展示给别人,却把所有的枯萎和伤痕,都藏在了无人看见的角落。
我常常在想,我能为你做些什么?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科员,我没有能力改变你的生活,也无法替你分担那些沉重的负担。我唯一能做的,或许就是让你知道,在这个世界上,至少还有一个人,能看到你坚硬外壳下的疲惫,能理解你沉默背后的孤独。
那天晚上,你说,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但我想告诉你,如果你觉得累了,撑不住了,可以回头看一看。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大忙,但至少,我愿意做那个在你身后,默默听你说话的人。
……
”
我写了很多,写到最后,信纸上已经沾染了几滴不知是酒还是泪的痕迹。写完后,我把信纸反复折叠好,塞进了一个信封,却没有写上地址和收信人。
我知道,这封信,我永远不会寄出去。它只是我个人的一场情绪宣泄,是我对那段特殊经历的一个交代。
把它锁进抽屉的那一刻,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释然。我终于明白,我和苏静之间,最好的结局,就是没有结局。我们注定是两条在某个暴风雨的夜晚短暂交汇的船,天亮之后,就要各自驶向自己的航道,永不回头。
能做的,或许只有在遥远的航程中,偶尔想起对方,然后在心里默默地说一句:嘿,朋友,愿你一切安好。
就在我以为生活会这样平静地继续下去时,一个意想不到的调令,打破了所有的平静。
第7章 无声的告别
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周一早晨,我像往常一样,提前半小时到了办公室,打扫卫生,给苏静的茶杯里泡上新茶。
科长例会结束后,苏静把我叫进了她的办公室。
“你坐。”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,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。
我有些忐忑地坐下,心里猜测着是不是哪项工作又出了纰漏。
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切入工作,而是沉默了一会儿,似乎在组织语言。然后,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,推到我面前。
“你看看这个。”
我疑惑地拿起文件,封面上“关于选派优秀青年干部赴省公司学习锻炼的通知”几个大字,让我心头一跳。我快速地翻开,在派遣人员名单的最后,赫然看到了我自己的名字——陈默。
我猛地抬起头,震惊地看着苏静。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”
去省公司学习,为期一年,这是公司里所有年轻人都梦寐以求的机会。这意味着镀金,意味着履历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,意味着回来之后,前途一片光明。这种好事,怎么会落到我这个刚来单位一年多、资历尚浅的新人头上?
“是公司党委的决定。”苏静的目光没有看我,而是投向了窗外,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,“科里推荐了几个候选人,经过综合考评,最后定的是你。”
“我?”我还是不敢相信,“科里比我优秀的同事有很多,为什么会是我?”
她终于把目光转回到我脸上,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熟悉的、不容置疑的威严。“因为你的学习能力强,工作踏实,有发展潜力。这些都是组织对你的评价。陈默,不要妄自菲薄,这是你应得的。”
我看着她,心里却像明镜一样。什么组织评价,什么综合考评,我心里清楚,如果没有她的力荐,这个名额绝对轮不到我。在粮油公司这种论资排辈的老国企里,我一个没背景、没资历的愣头青,凭什么能越过那么多老员工,得到这个机会?
是她。一定是她。
是她在背后,为我铺平了道路。
一股复杂的情绪在我胸中翻涌,有感激,有激动,但更多的,是一种说不出的酸楚。
我明白了她的用意。
她是在用这种方式,和我做一次彻底的告别。她把我推向一个更广阔的天地,一个没有她、也没有那些流言蜚语的地方。她希望我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,也希望我们之间,能有一个最体面、最决绝的了断。
这或许是她能想到的,对我们两个人都最好的安排。
“静姐……”我下意识地,又叫出了那个只属于仓库里的称呼。
她的身体微微一震,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只是淡淡地纠正我:“是苏科长。”
一瞬间,千言万语都堵在了我的喉咙里。我想问她,为什么要这么做?我想对她说声谢谢。我还想告诉她,我不想走,我不想离开这个有她的地方。
但最终,我什么也没说。
我只是站起身,对着她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谢谢苏科长栽培,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。”
她点了点头,说:“出去工作吧。”
我转身,走出她的办公室。关上门的那一刻,我回头看了一眼,看到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,静静地坐在那里,像一尊沉默的雕像。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身上,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,却让我觉得,她的背影,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孤独。
我离开的日子,定在一个星期后。
那一个星期,过得飞快,又异常漫长。我忙着办理交接手续,和同事们吃散伙饭。大军他们都羡慕我,说我走了大运,前途无量。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心里有多么的失落和不舍。
苏静对我,依旧和往常一样,公事公办,没有任何特殊的表示。我们之间,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,甚至比原点还要疏远。
走的前一天下午,我把所有的工作都交接完毕,去和科里的同事一一道别。最后,我走进了苏静的办公室。
“苏科长,我明天就走了。来跟您道个别。”
她正在写着什么,听到我的声音,抬起头。“东西都收拾好了?”
“嗯,都好了。”
“好。”她放下笔,站起身,走到我面前,向我伸出手,“陈默,到了省公司,好好干。那里平台更大,机会更多,但竞争也更激烈。记住我跟你说的话,工作上的事,脑子要清楚;生活上的事,心里更要清楚。”
又是这句话。
和那天去仓库的路上,她说的一模一样。只是这一次,她的语气里,多了一丝语重心长的嘱咐。
我伸出手,握住她的手。她的手,依旧是那么瘦,带着一丝凉意。我们只是象征性地握了一下,就迅速分开了。
“我记住了,谢谢您。”我的声音有些哽咽。
“去吧。”她说。
我点了点头,转身向门口走去。手握到门把手的那一刻,我还是忍不住回头,最后看了她一眼。
她就站在办公桌前,静静地看着我。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斜斜地射进来,在她和我的脚下,拉出两道长长的、无法交汇的影子。
她的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,还是什么都没说。
只是,我分明从她的眼神里,读到了一句无声的话。
那句话是——
“再见了,陈默。祝你,前程似锦。”
我强忍着眼中的泪水,对她挤出一个笑容,然后拉开门,走了出去。
我没有再回头。
第8章 留在风里的回声
一晃,二十多年过去了。
我的人生,就像苏静当初为我规划的那样,走上了一条平坦而光明的道路。在省公司学习的一年里,我拼命地工作,学到了很多东西。学习期满后,我没有再回原来的市公司,而是通过一次公开招聘,考进了省里的一家机关单位。
后来,我在这里安了家,娶了妻,生了子。妻子是我现在的同事,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人。我们的生活,平淡而幸福。我从一个懵懂的青年,变成了一个为家庭和事业奔波的中年男人。当年的棱角和迷茫,早已被岁月磨平。
这些年,我再也没有回过那家粮油公司,也再也没有见过苏静。
我们就像两条被命运之手拨弄开的直线,朝着各自的方向,越走越远,再无交集。
只是偶尔,我会从一些老同事的口中,零星地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。
听说,在我走后没几年,她就和丈夫周文轩离婚了。据说离得很不愉快,为了儿子的抚养权,还闹上了法庭。最终,她净身出户,只要了儿子。
听说,离婚后的她,工作更加拼命了,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。几年后,她被提拔为公司的副总经理,成了那个年代里,国企中为数不多的女性高管。
再后来,听说她儿子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,毕业后留在了那里。她一个人,守着那座不大不小的城市,守着那份早已融入她生命的事业,一直没有再婚。
每次听到这些消息,我的心里,都会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涟漪。我为她的成功感到高兴,又为她的孤独感到心疼。我常常会想,在那些独自一人的深夜里,她是否会偶尔想起,1992年那个秋天的夜晚,想起那个黑暗冰冷的仓库,和那个曾经陪她一起“叫天天不应”的年轻下属。
前年,因为工作的关系,我回了一趟那个我离开了二十多年的城市。办完公事,我鬼使神差地,开车来到了那家早已改制、物是人非的粮油公司门口。
原来的办公楼已经拆了,盖起了一栋崭新的写字楼。只有在院子的最深处,那座红砖砌成的三号仓库,还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,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老人。
仓库的铁门上,锈迹斑斑,一把巨大的铜锁,早已被风雨侵蚀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。
我站在仓库前,静静地看了一会儿。秋天的风,吹过我的耳边,发出“呜呜”的声响,像一声遥远的叹息。
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。
我又闻到了那股混合着灰尘和陈年谷物的味道,感受到了米袋粗糙的质感,听到了她在黑暗中压抑的哭泣,和那句石破天惊的低语。
“陈默,这下……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了。”
原来,二十多年过去了,我从未忘记。
那段记忆,早已不是什么旖旎的桃色幻想,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。它更像是我青春岁月里的一块界碑。是苏静,是那个夜晚,让我第一次深刻地理解了成人的世界,理解了生活的沉重,理解了女性的坚韧与不易。
她用她自己的方式,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。然后,又决绝地把我推开,让我去走自己的路。
这份情义,深重,却又无言。
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,点燃了一支,深深地吸了一口。烟雾在眼前缭绕,模糊了那扇紧锁的铁门。
我知道,门里面,什么都没有了。没有米袋,没有黑暗,也没有那个曾经脆弱的苏静和那个曾经懵懂的陈默。
所有的一切,都留在了1992年的那个秋天,留在了那呼啸而过的、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回声里。
我在仓库前站了很久,直到一支烟燃尽。然后,我把烟头扔进垃圾桶,转身,上车,发动了引擎。
车子驶离了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,汇入了城市川流不息的车河。后视镜里,那座老旧的仓库,越来越小,最后,消失在视野的尽头。
我没有回头。
生活,终究是要向前看的。
只是,在我心里,永远会给那个叫苏静的女人,留一个位置。我知道,她是我生命里的一道光,虽然微弱,却足以照亮我前行的路。
静姐,这么多年,你过得好吗?
这个问题,我只敢在心里,轻轻地问一遍。
风过无痕,岁月无声。我知道,我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。
很多年后,我已经记不清苏云的脸,但总能在闻到新米下锅的香气时,清晰地回忆起她把我按在米堆上时,那双眼睛里的光。那是一种混杂着绝望、自嘲,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东西,她凑在我耳边,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:“陈默,这下叫天不灵了。”
那句话,连同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淡香,还有仓库里陈年谷物混合着雨水湿气的味道,成了我整个九十年代最隐秘,也最沉重的记忆。
从1992年的那个夏天开始,我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,才慢慢懂得,有些门被锁上,是为了让你看见一扇从未想过会存在的窗。而有些叫天天不应的时刻,是为了让你听清自己内心的回响。
现在,就让我从头说起吧,从那个属于我和她,被困在时间洪流里的、漫长的一夜开始。
第1章 南货场的风
1992年的夏天,我,陈默,二十二岁,是市粮油公司南货场的一个仓库保管员。对于一个从乡下考进城里中专,毕业后能分配到这种国营单位的农村孩子来说,这已经是一份足以让爹娘在村里挺直腰杆的工作。我的世界很简单,每天穿着发白的蓝色工作服,穿梭在堆积如山的米袋和面粉袋之间,用粉笔在小黑板上记录出入库的数字,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谷物特有的、让人安心的香气。
南货场很大,几十个仓库像巨大的灰色盒子一样排列着。我负责的是三号库,里面堆放着最新一批从东北运来的特级大米。这份工作不算累,但极其枯燥,唯一的变数,来自我的顶头上司,仓库管理科的科长,苏云。
苏云在当时我们那个单位,是个传奇人物。她才三十出头,已经是中层干部,这在论资排辈风气浓厚的国企里,简直是天方夜谭。人们背地里叫她“铁娘子”,说她业务精湛,六亲不认,为了工作可以三天三夜不回家。她确实漂亮,不是那种温婉的漂亮,而是一种带着锋芒的、冷冽的好看。她总是把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,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蓝色西装套裙,脚下一双半高跟的黑皮鞋,走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,总能敲出“嗒、嗒、嗒”的、让人心头一紧的节奏。
货场里的老师傅们大多有点怕她,年轻的愣头青则对她又敬又畏。我属于后者。我怕她,因为她对工作要求极为严苛,我的账本只要错一个小数点,她都能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扫出来,然后把账本轻轻往我桌上一放,什么也不说,就足够让我脸红到脖子根,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但我又敬她。因为她从不无故发难,她批评你,是因为你真的做错了。而且,她自己永远是做得最好的那一个。盘库的时候,几十种不同规格的粮油,上千个货号,她全凭脑子记,从没出过错。有一次,一台运货的叉车坏在路当中,几个大男人弄了半天没辙,她走过去,卷起袖子,要来工具,三两下就找到了问题所在。那一刻,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,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下来几缕,阳光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,我看得有些发愣。
我跟她之间,除了工作,几乎没有任何交集。她叫我“小陈”,我叫她“苏科长”。我们的对话永远是:“苏科长,这是三号库今天的出库单。”“嗯,放这儿吧。”或者,“小陈,下午把防火通道再清扫一遍,要检查了。”“好的,苏科长。”
这种刻板的上下级关系,在那个夏天的一个午后,被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缝打破了。那天下午,天气闷热得像个蒸笼,一丝风都没有。我正光着膀子和几个工友一起,把一批受潮的豆子搬出来晾晒。汗水顺着我的脊背往下淌,在灰尘满地的脊梁上冲出几道沟壑。
苏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工友们立刻手忙脚乱地套上汗衫。我也急急忙忙地抓起搭在麻袋上的旧背心,慌乱中,背心被一个钉子挂住,撕开一个大口子。我正尴尬地不知所措,苏云已经走到了面前。她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我们狼狈的样子,但没像往常一样批评我们衣冠不整。她的目光落在我破了的背心上,停顿了两秒。
“库房重地,注意防火,烟头都掐了。”她淡淡地说了一句,转身便走。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,心里还在庆幸。没想到过了大概半小时,她办公室的文员小李跑过来,递给我一件崭新的白背心和一副线织手套。
“苏科长让我给你的,”小李挤眉弄眼地说,“她说旧的该换了,戴上手套,免得手起茧子。”
我捏着那件柔软的、带着棉花味道的新背心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原来那个看起来像冰山一样的“铁娘子”,也会注意到一个普通工人破掉的背心和磨出老茧的双手。那天下午,太阳依旧毒辣,但我干活的劲头却特别足,心里某个角落,好像有颗种子,悄悄地发了芽。
我开始不自觉地观察她。我发现她虽然严厉,但每次批评完人,都会在之后找个机会,不着痕迹地安抚一下。比如批评了开叉车的王师傅,过两天就会把单位发的降温劳保品,多塞一份给他。我还发现,她总是一个人吃饭,一个人下班,偌大的办公楼里,她办公室的灯总是最后熄灭。她像一棵孤独而笔直的树,独自撑起一片天空,却也把自己和周围隔绝开来。
我把这些发现都藏在心里,连同那件没舍得穿的白背心,一起锁进了我的铁皮柜里。我以为,我和她的故事,也就仅限于此了。一个仰望,一个俯瞰,隔着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。直到那个暴雨将至的傍晚,一把生了锈的铁锁,将我们两个人,牢牢地锁在了一起。
第2章 一把生锈的锁
八月底,公司要进行半年一次的大盘点。这是仓库管理科最重要的任务,关系到半年的账目平不平,也直接影响到每个人的奖金。苏云对此格外重视,提前一个星期就召集全科开会,把任务细分到每一个人,每一批货。她自己则负责最复杂,也最重要的一、二、三号库的最终复核。
盘点的前一天,天气预报说有强对流天气,傍晚会有大到暴雨。下午四点多,天色就开始暗沉下来,乌云像泼了墨的棉絮,沉甸甸地压在货场的上空。老师傅们都急着收工回家,生怕被大雨堵在路上。
“小陈,你留一下。”下班铃响过之后,苏云从办公室走出来,叫住了正准备去推自行车的我。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以为又是哪里出了错。
“三号库的数据,我和你的对了一下,有两笔对不上。”她递给我一张表格,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两个数字。“货应该没问题,可能是录入的时候出了笔误。你跟我再去核对一遍,今天必须把账做平。”
“好的,苏科长。”我不敢有任何异议,立刻放下车子,跟着她走向三号库。
三号库在货场的最里面,位置偏僻。我们进去的时候,天色已经暗得像黄昏。仓库里没有开灯,只有高高的天窗透进一点灰蒙蒙的光。苏云打开了手电筒,光柱在巨大的空间里晃动,照亮了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米袋,也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。
我们找到那两个货号的货堆,我爬上爬下地点数,苏云则在一旁拿着账本和手电筒记录。她的神情一如既往地专注,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。而我,却被越来越压抑的气氛搞得有些心神不宁。风开始在仓库外呼啸,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音,铁皮屋顶被风刮得“哐哐”作响。豆大的雨点开始砸在屋顶上,起初是零星的“噼啪”声,很快就汇成了一片震耳欲聋的“哗啦啦”的巨响。
“快好了。”苏云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安,抬头说了一句。她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有些单薄,但却意外地让我平静了一些。
花了大概半个多小时,我们终于核对清楚,确实是我录入时把两个数字颠倒了。我在账本上做了修改,苏g云仔细看过,确认无误后,才点了点头。
“走吧。”她关掉手电筒,率先向门口走去。
仓库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,我凭着记忆,摸索着跟在她身后。外面电闪雷鸣,一道闪电划破天际,瞬间照亮了仓库的轮廓,也照亮了苏云走到门口的背影。她拉了一下那扇沉重的铁门,门却没有动。
“嗯?”她又用力拉了一下,铁门发出“咣当”一声巨响,依旧纹丝不动。
“怎么了,苏科长?”我走上前去。
“门好像被卡住了。”她说,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确定。
我伸手去推,那扇厚重的铁门像是焊死在了门框上。我们俩合力推、拉、撞,用尽了各种办法,大门都毫无反应。
“可能是风太大了,把外面的大铁栓给吹上了。”我喘着气说。南货场的仓库门都是老式的,外面有一根手臂粗的铁栓用来加固。平时都是虚挂着,但遇到这种狂风,被吹得合上也不是没可能。
“喊人!”苏云当机立断。
我们轮流对着门缝大喊:“来人啊!有没有人啊!”
可是,我们的声音刚传出去,就被外面狂暴的风雨声吞噬得一干二净。整个南货场空无一人,我们的呼救,就像投进大海的石子,连一圈涟漪都激不起来。
喊了十几分钟,我俩都喊得口干舌燥,喉咙发痛,却没有任何回应。就在这时,“啪”的一声,整个货场瞬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。停电了。
唯一的亮光,来自苏云刚刚重新打开的手电筒。那束微弱的光,在无边的黑暗中,显得那么渺小和脆弱。光柱下,我看到苏云的脸色有些发白,平日里那份镇定自若,此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“看来,我们今晚可能要被困在这里了。”她靠在冰冷的铁门上,缓缓地说。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,听起来不再像那个高高在上的苏科长,更像一个普通的、会害怕会无助的女人。
我看着她,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,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她。但我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我们之间的空气,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变得既尴尬又微妙。黑暗和暴雨,像一只无形的手,把我们两个原本隔着遥远距离的人,强行捆绑在了一起,困在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巨大盒子里。
第3章 米堆上的体温
最初的一个小时,是漫长而尴尬的沉默。我们分别坐在仓库两端,离得远远的,仿佛中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。苏云把唯一的手电筒放在地上,光晕朝上,为这片黑暗提供了一点昏黄的、聊胜于无的照明。雨还在下,敲打着屋顶,声音渐渐小了些,但风声依旧。仓库里开始降温,穿着短袖的我,很快就感到了一阵阵寒意。
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。
“冷了?”黑暗中,苏云的声音传了过来。
“还……还好。”我嘴硬道。
她没有再说话,但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。过了一会儿,她朝我走过来,手里拿着她的那件蓝色西装外套。
“穿上吧。”她把衣服递给我,“我里面还有件衬衫,比你扛冻。”
我愣住了,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接。这可是苏科长的衣服,平时连碰都不敢碰的。
“拿着,别婆婆妈妈的。冻感冒了,明天盘库谁来干活?”她的语气又恢复了几分领导的派头,但话语里的关心却是实实在在的。
我只好接过来,把那件还带着她体温和淡淡香气的外套披在身上。衣服有点小,但很暖和。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子里,让我心里一阵发慌,脸也有些烫。
“谢谢苏科长。”我小声说。
“别叫我苏科长了,”她在我旁边不远处坐了下来,靠着一个麻袋,“现在我们是两个被困的倒霉蛋,不分什么科长组员的。我叫苏云,你叫陈默,对吧?”
“嗯,苏……苏姐。”我改了个称呼,感觉自然了许多。
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。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。为了驱散恐惧和尴尬,我们聊工作,聊货场里的趣闻,聊各自的家乡。我告诉她,我家在乡下,家里有三个姐姐,我是唯一的男孩。我从小就喜欢在村里的谷仓里玩,夏天的时候,从高高的谷堆上滑下来,是童年最快乐的游戏。
她静静地听着,偶尔会问一两个问题。轮到她讲的时候,她却说得很简单。她说她家就在本市,父母都是普通工人,她也是从基层一步步做起来的。她的讲述里,没有抱怨,没有情绪,像是在念一份履历。但我能感觉到,那份简洁背后,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。
就在这时,我聊起了我那远在家乡、已经订了亲的未婚妻,秀莲。我说起秀莲怎么给我织毛衣,怎么在信里叮嘱我要好好吃饭,注意身体。我说这些,一方面是想活跃气氛,另一方面,或许是潜意识里,想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,也提醒她,我们之间应该保持的距离。
提到秀莲,我的话匣子就打开了。我说得眉飞色舞,完全没注意到苏云的情绪变化。直到我说完,才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出声了。
“苏姐?”我试探着叫了一声。
她沉默了很久,才幽幽地叹了口气,说:“你很幸运,陈默。”
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落寞,像秋天的叶子,轻轻飘落,无声无息,却满是萧瑟。
“我以前,也有过一个像你未婚妻这样,对我很好的人。”她突然开口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开始讲述一段尘封的往事。
这便是我后来反复回忆的,那段强制性插入的“回忆锚点”。她告诉我,她大学时有个男朋友,是她的同班同学,两人感情很好,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。毕业后,他们一起被分配到了粮油公司,但不在一个部门。苏云因为业务能力出色,很快就脱颖而出,得到了领导的赏识,提拔成了小组长。而她的男朋友,却一直原地踏步。
起初,他还为她高兴。但渐渐地,周围的闲言碎语多了起来。有人说苏云是靠着和领导关系好才上去的,有人说她一个女人这么拼,不像话。更伤人的是,连她男朋友的父母也开始给她压力,觉得她太强势,以后结了婚,会压得他儿子抬不起头。
“最让我难过的,”苏云的声音有些哽咽,“是他也开始变了。他开始变得敏感、多疑,我们之间争吵越来越多。他怪我太要强,不懂得示弱,让他没有面子。有一次,我们为了一个工作上的项目吵得不可开交,他冲我吼,‘苏云,你能不能像个正常的女人一样?’。”
“‘正常的女人’,这五个字,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。我做错了什么?我只是想把工作做好,想证明女人不比男人差。可是在他眼里,我所有的努力,都成了‘不像个女人’的罪证。”
“后来,我们分手了。他娶了一个单位里文静本分的女同事,很快就生了孩子。而我,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里。我拼命地往上爬,我就是要证明给所有人看,我苏云,不需要依靠任何人,也能活得很好。‘铁娘子’?呵呵,他们都这么叫我。他们只看到我强硬的外壳,却没人知道,这身盔甲下面,是什么样子的。”
她一口气说了很多,说到最后,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哭腔。在手电筒微弱的光晕里,我看到她抬起手,擦了擦眼角。那个在我心中无坚不摧的“铁娘子”,在这一刻,终于露出了她最柔软、最脆弱的一面。
我被她的故事深深震撼了,心里又是同情,又是敬佩。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,只能笨拙地说:“苏姐,你没错。你很了不起。”
她摇了摇头,自嘲地笑了笑:“了不起有什么用?到头来,还不是一个人被困在这黑漆漆的仓库里。”
仓库里的温度越来越低,雨水顺着屋顶的缝隙渗进来,滴滴答答的,更添了几分寒意。我看到苏云抱着胳膊,身体在微微发抖。
我脑子里灵光一闪,想起了我童年的游戏。
“苏姐,”我站起来,鼓起勇气说,“我有个办法,可以取暖。”
她疑惑地看着我。
我指了指仓库中央那个最大的、像小山一样的米堆,说:“我们到米堆里去。大米是恒温的,把身体埋进去,就像盖了条被子,很暖和的。”
她犹豫了一下,但刺骨的寒冷最终让她点了点头。
我先爬上了米堆,然后朝她伸出手。她的手很凉,握住我的那一刻,我们俩都像是触了电一样,微微一颤。我把她拉了上来,米粒柔软而坚实,我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米堆中央。
我学着小时候的样子,用手刨开一个坑,然后躺了进去,再招呼她也躺下。我们并排躺着,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。然后,我用手把周围的米粒拨到我们身上,很快,我们就只剩下头部露在外面。
果然,被大米包裹住的身体,很快就暖和了起来。一股干燥、温暖的气息将我们包围,米粒的清香沁人心脾。我们躺在黑暗中,听着彼此的呼吸声,感受着从身下和身上传来的、属于谷物的、最原始的体温。那一刻,所有的尴尬、隔阂和身份差异,似乎都消失了。我们只是两个相互取暖的、孤独的灵魂。
第4章 叫天不灵
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。我们不知道过去了多久,只知道外面的风雨声渐渐平息,仓库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。那股由大米带来的初始暖意,也随着体温的流失而慢慢减弱。饥饿和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。
“陈默,你睡着了吗?”苏云的声音很轻,像是在耳边低语。
“没有。”我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你说,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?”她问,语气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恐惧。
“不会的,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有力,“明天一早,老张他们来上班,发现门打不开,肯定会找人来撬锁的。我们只要撑到天亮就行。”
“天亮……”她重复了一遍,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,“天还有多久才会亮?”
我们都没有手表,唯一的参照物就是身体的感受。我的肚子已经叫了好几次,喉咙干得像要冒火。苏云那边也一直没动静,我猜她也一样难受。
为了转移注意力,我开始给她讲我小时候的糗事。讲我怎么偷邻居家的西瓜被狗追,讲我怎么在河里摸鱼结果掉进深水坑里差点淹死。我用一种轻松的、自嘲的口吻讲述着,希望能让她放松一些。她很安静地听着,偶尔会发出一声轻笑。那笑声在空旷的仓库里,显得格外清晰。
可讲着讲着,我自己也撑不住了。长时间的紧张和饥饿,让我的脑袋开始发昏。我觉得眼皮越来越重,意识也开始模糊。
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,我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。像是……老鼠。
“吱吱”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,听起来就在我们附近。我最怕老鼠,瞬间汗毛倒竖,睡意全无。
“苏姐,你听到了吗?”我压低声音问。
“听到了。”她的声音也有些发紧,“别怕,仓库里有老鼠很正常。”
话虽如此,但那“吱吱”声越来越近,甚至能听到它们爪子刨动米粒的声音。我能想象出那些黑乎乎、毛茸茸的小东西就在我们身边乱窜的场景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“不行,我得想办法把它们赶走!”我猛地从米堆里坐了起来,身上的米粒哗啦啦地往下掉。
我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,四处寻找可以当武器的东西。最后,我看到角落里立着一根废弃的木棍。我踉踉跄跄地走过去,拿起木棍,开始胡乱地敲打地面,嘴里还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,试图吓走那些看不见的敌人。
黑暗中,我看不清脚下,一个不留神,被一个麻袋绊了一下,整个人失去平衡,重重地摔在了地上。虽然地面上也有薄薄的一层米,但我的膝盖还是磕在了一块凸起的水泥上,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。
这一摔,仿佛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我趴在地上,膝盖的剧痛,身体的疲惫,内心的恐惧,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集中爆发。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绝望,觉得我们可能真的撑不到天亮了。
就在这时,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。不是哭声,也不是笑声,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、压抑了太久的、彻底失控的声音。
是苏云。
我回头,看到她也从米堆里站了起来。手电筒的光从下往上照着她的脸,她的脸上挂着两行泪痕,嘴角却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她的眼神空洞而疯狂,像是精神彻底崩溃了。
她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,高跟鞋踩在米粒上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。
我被她吓住了,撑着地往后退:“苏姐,你……你怎么了?”
她没有我。她走到我面前,蹲下身,然后,做出了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举动。她伸出双手,抓住我的胳膊,用力一扯,把我从地上拉起来,然后猛地一推,将我重新按倒在柔软的米堆上。
她的力气大得惊人。我毫无反抗之力,后背陷进了厚厚的米粒里。她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,双手撑在我头的两侧,俯视着我。她的头发散开了,几缕发丝垂下来,扫过我的脸颊,痒痒的。
我们离得那么近,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瞳孔里映出的、我惊慌失措的脸。我能闻到她身上混杂着汗水和洗发水的味道,能感受到她急促的、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。
仓库里一片死寂。我们四目相对,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我看到她眼里的疯狂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自嘲。她缓缓地低下头,嘴唇凑到我的耳边,用一种轻得像叹息,又重得像巨石的声音,低声说:
“陈默,你看,这下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了。”
那一瞬间,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我忘记了恐惧,忘记了疼痛,忘记了我们是上下级。我只知道,压在我身上的,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“铁娘子”苏科长,而是一个被现实逼到绝境,彻底卸下所有伪装的、脆弱的女人。
她的话,像一句咒语,也像一句谶言,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灵魂深处。在那个叫天不灵的夜晚,我们都被困住了,不仅是身体,还有各自那颗无处安放的心。
第5章 天亮之后
苏云说完那句话,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,一动不动。她的身体很轻,但压在我身上,却让我感觉有千斤重。我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,也能听到她压抑着的、细微的抽泣声。
我僵硬地躺着,一动也不敢动,连呼吸都小心翼翼。我不知道该做什么,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。我只能任由这尴尬而又极度亲密的沉默,在黑暗中蔓延。
过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我们就会这样一直到天亮,她终于动了。她缓缓地从我身上撑起来,退到一旁,背对着我,用手捂住了脸。
黑暗中,我看不清她的表情,却能清晰地听到她从喉咙深处发出的、那种压抑了太久的、令人心碎的呜咽。那不是嚎啕大哭,而是一种无声的、绝望的流泪。
我默默地从米堆里坐起来,把那件一直披在身上的、她的西装外套,轻轻地披回她的肩上。她颤抖了一下,但没有拒绝。
那一夜的后半段,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。我们就那样一坐一站,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,在各自的角落里,等待着那个不确定的黎明。我再也没有感到困倦,脑子里乱糟糟的,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一幕。她的眼神,她的呼吸,她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,像电影慢镜头一样,一遍遍地在我脑海里上演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丝微弱的、灰白色的光,从仓库高高的天窗透了进来。
天亮了。
那缕晨光,像一把利剑,瞬间刺破了笼罩我们一夜的黑暗和暧昧。现实世界的光明,毫不留情地将我们从那个与世隔绝的、可以暂时卸下所有防备的孤岛上,拉了回来。
仓库里的景象一点点清晰起来。狼藉的地面,散落的麻袋,还有我们两个人,都显得那么疲惫和狼狈。苏云的头发乱了,衣服也皱了,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。我比她好不到哪里去,浑身都是灰尘和米糠,膝盖上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。
我们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,昨晚那份超越界限的亲密,在阳光下显得无比尴尬和不合时宜。
“嗒、嗒、嗒。”
门外,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,是老张,他总是第一个来上班。
“咦?三号库的门怎么从外面栓上了?”老张的声音隔着门传来,带着疑惑。
紧接着,是铁栓被拉开的“哐当”声,然后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。
“咔哒”一声,锁开了。
沉重的铁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,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,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眼睛。门口,站着一脸惊愕的老张和几个工友。
“苏科长?小陈?你们怎么在里面?”老张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。
那一刻,苏云又变回了那个苏科长。
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衣服,脸上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冷若冰霜的表情。她挺直了腰板,仿佛昨晚那个崩溃脆弱的女人,只是我的一场幻觉。
“昨晚核对账目,不小心被锁在里面了。”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,听不出任何情绪。“没什么大事,大家准备一下,九点准时开始盘点。”
她说完,迈开步子,目不斜视地从目瞪口呆的众人中间穿过,径直朝着办公楼走去。从始至终,她没有看我一眼,一眼都没有。
我低着头,跟在她身后,也走了出去。清晨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里,我却感到一阵窒息。阳光照在身上,我却觉得比在仓库里还要冷。
我知道,天亮了,门开了,我们得救了。但同时,我和她之间,也多了一扇永远无法打开的、无形的门。昨晚发生的一切,那个米堆,那句话,那个几乎零距离的瞬间,都将成为一个被我们共同埋葬的秘密,一个永远不能被提及的禁忌。
第66章 看不见的墙
被困事件后的第二天,公司大盘点如期进行。苏云像个没事人一样,指挥若定,条理清晰。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套裙,化了精致的淡妆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仿佛要用这种方式,将昨夜的狼狈和失控彻底掩盖。
她对我,恢复了最初那种纯粹的上下级态度,甚至比以前更加客气,也更加疏远。她不再直接叫我“小陈”,而是连名带姓地称呼“陈默”。她会通过其他同事向我传达工作指令,即便是在盘点现场,我们面对面站着,她的目光也会越过我的肩膀,看向我身后的货架。
我明白她的意思。她在用这种方式,在我们之间重新筑起一道高墙。一道比仓库那扇铁门还要坚固、还要冰冷的墙。
我默默地配合着她。我埋头工作,比以前更加努力,更加小心翼翼,生怕出一点差错,让她有理由批评我。我们就像两个默契的演员,在所有同事面前,上演着一出风平浪静的戏码。
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,那平静的湖面下,是怎样汹涌的暗流。
我的生活被搅乱了。白天,我尽量避免和她产生任何交集。但到了晚上,一个人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,昨晚的一幕幕就会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。她的眼泪,她的呼吸,她在我耳边那句“叫天不灵”,像魔咒一样在我脑中盘旋。我开始失眠,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,直到天色发白。
我心里很乱。我不知道自己对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。是同情?是怜悯?还是……夹杂着一丝不该有的、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绮念?我一想到她,就会立刻想到远在家乡的未婚妻秀莲。秀莲单纯、善良,她代表着我安稳的、可以预见的未来。而苏云,她像一个危险的谜,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,吸引着我,又让我感到恐惧。
这种内心的煎熬让我快要窒息。我迫切地需要一个出口,一个可以倾诉的人。
周末,我约了同宿舍的好友小马,去校门口的小饭馆喝酒。小马是我中专同学,毕业后留在了市里另一家工厂,为人仗义,嘴巴也严。
几杯“老白干”下肚,借着酒劲,我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,说出了一部分。我当然不敢说得太详细,我只是说,前几天因为意外,和我们单位一个女领导在仓库里被关了一夜。我说我们聊了很多,感觉她不像平时那么难以接近,但事后,她对我的态度就变得很奇怪,很冷淡。
“我就是想不通,我们明明也算共患难了,怎么关系反而不如以前了呢?”我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,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。
小马啃着一个鸡爪,听完我的话,嘿嘿一笑:“陈默啊,你小子还是太嫩了。你想想,你那女领导是什么人?是领导!人家平时在你面前,那是端着架子的。被关在仓库里,那是特殊情况,她可能会露出点真实的样子。可一旦出来了,回到了正常环境,她肯定要第一时间把那个‘真实’的自己藏起来啊!”
“为什么?”我不解地问。
“傻小子,”小马用筷子指了指我,“为了维持她领导的威严呗!你想啊,她最脆弱、最不‘领导’的一面被你这个下属看见了,她以后还怎么管你?她心里肯定别扭啊!所以,她只能故意疏远你,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。这叫什么?这叫‘保持距离,以策安全’!”
小马的话,像一盆冷水,从我头顶浇了下来,让我瞬间清醒了不少。是啊,我怎么忘了,她是苏科长,我是小陈。在那个封闭的仓库里,我们或许可以暂时忘记身份,做回苏云和陈默。可一旦回到现实,等级和秩序就会立刻归位。她的疏远,不是针对我,而是一种自我保护。
“那我该怎么办?”我有些茫然。
“怎么办?凉拌!”小马又给我满上一杯酒,“你就跟她一样,也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。她冷,你就比她还冷。她不理你,你就不往她跟前凑。时间长了,这事儿自然就淡了。记住,在单位里,跟领导走得太近,不是好事,尤其是女领导。”
我默默地喝着酒,心里五味杂陈。小马的话很糙,但道理却很实在。也许,这真的是最好的处理方式。假装失忆,是成年人世界里,心照不宣的规则。
那天晚上,我喝得酩酊大醉。回到宿舍,我借着酒劲,给秀莲写了一封长长的信。信里,我只字未提仓库的事,而是用尽了我所知道的所有美好词汇,向她描述我们未来的生活。我要在城里努力工作,攒钱买房,然后把她接过来,让她过上好日子。
写着写着,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,滴在信纸上,晕开了一片墨迹。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,是为了那段还没开始就必须结束的、不该有的念想,还是为了那个在现实面前,不得不选择妥协和遗忘的、懦弱的自己。
我把信寄出去后,心里似乎轻松了一些。我决定听小马的,把那个夜晚彻底封存。我和苏云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,既然是她先筑起来的,那就让我们一起,把它筑得更高,更厚吧。
第7章 一封调令
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和苏云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墙,果然越筑越高。我们严格遵守着成年人的默契,在公开场合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距离。我不再主动去她办公室汇报工作,而是把文件交给文员小李转达。她也再没有单独找过我谈话,开会时,她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我所在的方向。
南货场的同事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。以前,苏科长虽然严厉,但对工作最认真的我,总会多几分关注。现在,她对我却像是对待一个完全不熟悉的普通员工。有人在背后悄悄议论,说我是不是在哪里得罪了苏科长。我听了,也只是笑笑,不做任何解释。
只有我自己知道,这种刻意的疏远,对我们两个人来说,都是一种解脱,也是一种煎熬。有时候,在走廊里迎面碰上,我们会在相距几米远的时候,就下意识地移开视线,然后擦肩而过,仿佛彼此是透明的空气。但就在错身的那一瞬间,我能清晰地感觉到,我们俩的呼吸,都乱了节奏。
那段被困的记忆,并没有像小马说的那样,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。相反,它像一坛被埋在地下的酒,时间越久,后劲越大。我常常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比如闻到米香,听到雨声,就会突然想起那个夜晚,想起她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。那种感觉,像一根细细的针,总在不经意间,刺痛我一下。
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,我考了叉车证,学了会计,我像一头牛一样,不知疲倦地干活。我希望能用这种方式,麻痹自己,也希望能用这种方式,证明自己。我想让她看到,即便没有她的特别关注,我陈默,也一样能干得很好。
就在我以为,我和她的故事,就会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,慢慢走向终点时,一纸调令,打破了南货场所有的宁静。
那天下午,公司人事科的科长亲自来到我们仓库管理科,当众宣布了一项任命:由于工作表现出色,苏云同志被提拔为总公司仓储部副部长,即日生效,下周一就去省城总部报到。
消息一出,整个办公室都炸了锅。同事们纷纷上前向苏云道贺,说着各种恭维的话。苏云的脸上,也露出了久违的、发自内心的笑容。那笑容自信、明亮,让她整个人都在发光。我站在人群的外围,默默地看着她,心里百感交集。我为她高兴,真的。我知道,这是她应得的,是她用无数个日夜的拼搏换来的。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,去一个更广阔的平台,实现她的抱负。
可同时,我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。像是一件一直珍藏在心底的东西,突然要被永远地拿走了。我知道她迟早会走,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,这么突然。
接下来的几天,苏云开始办理工作交接。她忙得脚不沾地,和每个人谈话,交代工作细节。她和所有人都谈了,唯独没有找我。我明白,她是在刻意避开。我们之间那个不能说的秘密,成了我们之间最后的,也是最深的障碍。
她离开的前一天,周五下午,她开始收拾自己办公室的东西。同事们都下班了,我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,在仓库里假装检查设备,耳朵却一直留意着办公楼那边的动静。
天快黑的时候,我看到她办公室的灯还亮着。我犹豫了很久,最终还是鼓起勇气,走了过去。我想,我应该跟她说声“再见”,也算是为我们这段奇怪的交集,画上一个句号。
我走到她办公室门口,门虚掩着。我抬起手,正要敲门,却听到里面传来了小李的声音。
“苏姐,你真的要走了啊,我们都舍不得你。”
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。”是苏云的声音,带着一丝笑意,“我走了,你们要好好干。”
“苏姐,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,”小李的声音压低了些,“你走了,陈默怎么办?我可听说了,这次提拔,本来有两个名额,另一个就是陈默的。他业务能力强,又肯干,大家都以为这次肯定有他。可是……最后报上去的,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。”
我的心,猛地一沉,像被一块巨石砸中。
里面沉默了很久。我屏住呼吸,手僵在半空中,一动也不敢动。
过了许久,才听到苏云幽幽的声音响起:“小李,你记住,有时候,对一个人好,不一定是把他拉到自己身边,而是要推开他,让他去走更适合他的路。陈默是个好小伙子,他不属于这里,也不该被任何人和事绊住手脚。他有他的阳关道,我也有我的独木桥。这样,对我们所有人都好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却像重锤一样,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。
原来,是这样。
原来,她什么都知道。她不是在疏远我,她是在保护我。她用她自己的方式,斩断了我们之间所有可能的牵连,也为我,扫清了所有可能存在的障碍和流言蜚语。
我再也听不下去,悄悄地退了回来,躲在走廊的拐角处,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
过了一会儿,小李走了。又过了一会儿,苏云也走了出来。她锁上门,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奋斗了多年的地方,然后转身,向楼下走去。
她没有看到我。
我看着她决绝的、孤独的背影,消失在夜色中。我知道,这是我们最后一次,以这种方式“见面”。我们之间,隔着那道看不见的墙,却用一种无声的方式,完成了最隆重的告别。
第88章 九二年的米香
苏云走了。走得悄无声息,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,没有惊动任何人。周一早上,科长办公室换了新的牌子,一个姓李的、从机关调来的中年男人成了我们的新领导。南货场的生活,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,仿佛苏云这个人,从来没有出现过。
但所有人都知道,有什么东西,不一样了。
没有了苏云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,货场的工作氛围松懈了不少。老师傅们又开始在仓库角落里抽烟打牌,账目上也开始出现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误。新来的李科长是个老好人,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只要不出大乱子,他从不多说什么。
我却像是跟自己较劲一样,比以前干得更卖力了。我把苏云留下的工作标准,当成了我的圣经。我每天第一个到,最后一个走,把三号库管得井井有条,账目做得分毫不差。同事们都笑我傻,说苏科长已经走了,没人看得到你的表现。
我只是笑笑,不说话。我心里清楚,我不是做给谁看的。我只是想守住一些东西。那是苏云用她的严苛和自律,在这个地方留下的最后的印记。我守着它,就像守着一个和她之间的、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约定。
半年后,机会真的来了。省公司要选拔一批年轻的后备干部,到各个地市的子公司去历练。李科长第一个就推荐了我。面试的时候,主考官看着我的履历,点了点头,说:“陈默,我听过你的名字。苏副部长在我们面前,提过你好几次,说你是个踏实肯干的好苗子。”
听到“苏副部长”这四个字,我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。原来,她走了,却还在用她的方式,为我铺平前方的道路。
我顺利地通过了选拔,被派往邻市的一个分公司,担任仓库管理科的副科长。离开南货场那天,我去跟李科长告别。他拍着我的肩膀,意味深长地说:“小陈啊,好好干。苏科长没看错人。”
我点了点头,眼眶有些湿润。
后来的故事,就像苏云预想的那样。我结了婚,把秀莲从老家接到了城里。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。我在工作上兢兢业业,一步一个脚印,从副科长到科长,再到分公司的副经理。我的生活,平淡、安稳,就像我曾经在信里向秀莲描绘的那样。
这些年里,我偶尔会从公司的内部通讯上,看到关于苏云的消息。她一路高歌猛进,副部长,部长,副总经理……她的名字前面,缀着越来越长的头衔。她的照片,也从一个清秀干练的青年,变成了一个沉稳大气的中年女企业家。我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,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,越走越远。
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。
有时候,夜深人静,我会站在自家阳台上,看着城市的万家灯火,想起1992年的那个夏天,那个闷热的、暴雨将至的傍晚。我想起那个尘土飞扬的仓库,想起那个冰冷的、生了锈的铁锁,想起那个像小山一样、温暖的米堆。
我想起她在我耳边说的那句:“陈默,这下叫天不灵了。”
如今回想起来,我才渐渐明白。那句话里,藏着她半生的委屈、不甘和挣扎。在那一刻,她不是什么“铁娘子”,也不是什么苏科长,她只是一个被生活逼到墙角,渴望被看见、被理解的普通女人。
而我,陈默,一个二十二岁的、懵懂的农村青年,有幸在那一夜,看到了她最真实的灵魂。那不是爱情,那甚至超越了男女之情。那是一种在极端环境下,两个孤独的灵魂之间,瞬间产生的、最深刻的共鸣和懂得。
也正是这份懂得,让她在天亮之后,果断地选择推开我。因为她知道,我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,强行纠缠,只会毁了我们两个人。她用她的理智和决绝,给了我一个安稳的现在,也给了她自己一个光明的未来。
这是一个女人,所能给予一个男人,最深沉,也最残酷的成全。
如今,我的女儿也已经上了大学。秀莲时常会抱怨我,说我做菜的时候,总喜欢把米淘得干干净净,一点米糠都不留。她说,一个大男人,怎么对米有这么深的执念。
我每次都只是笑笑。
她不知道,每当新米下锅,那股熟悉的、温暖的香气蒸腾而起时,我的思绪就会瞬间被拉回到1992年。在那个被时间遗忘的仓库里,一个年轻的女人,把我按在米堆上,用尽全身的力气,说出了一句最绝望,也最清醒的话。
那一夜,叫天不灵。
但天亮之后,我们都各自,找到了自己的路。这就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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